作者｜刘远举
财经专栏作家
多家智库研究员
近两个月，多家农商行密集推出"养老贷"，然后，又被监管叫停。
所谓养老贷，就是银行贷款给老人一笔钱，老人拿着这笔钱，去一次性补缴城乡居民养老保险，即用银行资金缓解补缴养老金的一次性缴费压力。
据中国 · 新闻周刊不完全统计，目前湖南、四川、浙江等地已有逾 40 家地方农商银行陆续推出相关产品。不过，部分银行业内人士对该产品持审慎态度，一是贷款资金用途合规性存在争议，二是商业逻辑有待商榷。根据财新的报道，该业务已被监管部门叫停。
养老贷，虽然停了，但问题却应该继续讨论下去。这里面有非常值得探讨的福利、伦理、商业问题，以及地方基层执行和中央政策的博弈，这背后还交织着人性的善意和功利的考量。
先得从社保制度说起。
01
想领国家养老金？先过这道"补缴"坎
2014 年，新农保、城市居民养老保险统一为"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"。这里的城乡居民，是和城镇职工相对应的概念，粗略地说，指城市无业、农民等人群。
城乡居民养老金由"基础养老金 + 个人账户养老金"构成，前者与地方财政有关，后者与缴费档次、年限挂钩。
基础养老金，国家规定了最低标准 108 元，各省市可根据实际情况自主定价。目前，上海最高 930 元、北京 710 元、天津 295 元，其他省市基本在 100-148 元左右。但注意，这笔钱虽然是国家出的，但仅向参保人员发放。
个人养老金账户里的钱，包括每年个人缴纳的钱、每年财政补贴的钱、集体补助的钱，并在退休后 139 个月内返还。这里的 139 个月是按平均寿命计算得出的。
如果在 139 个月之内去世，个人账户的钱会退还给法定继承人。如果寿命超过了 139 个月，后面领取的养老金，并不会因为个人账户余额的减少而变少。参保人可以继续领取养老金，直至去世。
国务院印发的《关于建立统一的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制度的意见》第七条规定：新农保或城居保制度实施时已年满 60 周岁，在本意见印发之日前未领取国家规定的基本养老保障待遇的，不用缴费，自本意见实施之月起，可以按月领取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基础养老金；距规定领取年龄不足 15 年的，应逐年缴费，也允许补缴，累计缴费不超过 15 年；距规定领取年龄超过 15 年的，应按年缴费，累计缴费不少于 15 年。
02
"养老贷"诞生："苍蝇腿上的利润"？
接下来，就是在这套制度设计的基础上，个体获得福利的动机，银行的利润动机；人性的善良，功利的算计；地方和中央的博弈，诸多因素夹杂在一起，就演化出了养老贷。
如果逐年缴费，政府会根据缴费档次跟一笔补贴。而一次性补缴，就没有这个逐年缴费的补贴，但只有补缴后，才能得到基础养老金这部分钱。所以，为了得到基础养老金，就必须要补缴。
但是，一个人如果过去没有缴费，多半是穷，补缴是一个机会。但他既然过去都舍不得缴，现在要他补缴，一次性拿出一大笔钱，小十万这样一个数目，显然，不太可能。
这个时候，一些人就动脑筋了。想出了养老贷：银行贷出这部分钱，当作补缴款，直接打入社保账户。
以湖南为例，城乡居民养老保险的个人缴费分为 15 个档次，最低档次为 300 元 / 年，最高档为 6000 元 / 年。也就是补缴的话，最低要 4500 元，最高要 9 万元。"养老贷"正是瞄准那些未参保希望一次性补齐 15 年缴费的人。湖南的多家农商银行设置的贷款上限，也正是 9 万元，即最高档次 6000 元 / 年 ×15 年。
贷款之后，老农可以领社保了，社保发钱后，优先还贷，剩下一部分，就给老农。银行可以得到一部分利息，老农从得不到国家基础养老金，变为能得到基础养老金，也不亏。
如果没有活到 139 个月，个人账户剩下的钱返还给银行，银行没风险。如果超过 139 个月，国家继续发钱，银行继续收钱，也没风险，老农则可继续领钱。
对地方基层部门来说，缴费人数和金额，参保率、补缴率都上升了，扩大养老保险覆盖面。对老农来说，得到了原本得不到的基础养老金那部分的钱，民生也上去了。对地方的政策设计来说，这是善心。银行也通过垫付资金，增加信贷投放，获取了利润。这都是好事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养老贷唯一"受损"的，是各级财政。基础养老金补贴，由中央、省、市、县分担。更多的人获得基础养老金，会增加财政负担。但对各级政府来说，养老贷也能帮他们获得上一级的补贴。
微妙的是，看起来是各方多赢，但仔细琢磨，"气味"却不太好。
首先，银行也蛮狠的。目前多家银行执行 3.1% 至 3.45% 不等的固定利率，这一水平虽与消费贷款、信用贷款相若，但高于长沙首套房贷 3.05% 的利率，这意味着 LPR（贷款市场报价利率）继续下降时，借款人要承受更高的相对资金成本。
这还不是最重要的。老农肯定是不在乎信用的，飞机高铁都可以不坐，如果他们拿到了钱，很多人可能是不会还的。一传十十传百，这个钱很可能就收不回来。但是，政策既然是社保部门在推，每个月社保打钱，肯定是直接先还给银行，老农到手的只有国家发的那部分基础养老金。也就是，这是一个无风险贷款。无风险的贷款，按照消费贷的利率来执行，而且，还是固定利率。这就有点不太合适。
更重要的是，穿透表面的那些设计，银行的利润，源于国家基础养老金，这才是深层次的伦理问题。羊毛出在羊身上，养老贷直接进入个人账户，国家统一管理、投资，在这个账户产生的利息，不太可能超过商业银行的消费贷。那么，这利息之差，就是由那一部分国家基础养老金来承担。也就是说，老农要把基础养老金的一部分钱，用来支付利息。
国家发给老人的基础养老金，一个月 100 多元，苍蝇腿上的肉，居然变成了银行的利润？这个伦理问题，就会很让人不适。
03
一刀切之后：养老的"终极悖论"如何解
所以，养老贷会被叫停。不叫停，很尴尬，国家补贴成了银行利润。但是，叫停了，也很尴尬。原本老农还可以每个月领到国家基础养老金的，现在，没这个贷款，他们反而领不到了。
这就涉及基础养老金的发放机制问题：不参保，就得不到基础养老金。当一个老农还有点钱，能一次性拿出八九万的时候，国家会给他补贴一笔养老金；但当一个老农更穷困的时候，拿不出八九万的时候，国家反而不给他养老金。这是个奇怪的悖论。
所以，不能仅仅叫停养老贷，而是要解决国家基础养老金发放制度在伦理上的悖论。中国农民在养老金上，被亏欠了，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，所以，最近也有很多专家学者在呼吁。那么，解决这个悖论的办法，当然就是直接向所有符合条件的人，无论是否参保，无条件发放基础养老金。
但是，问题到这里还没完，还可以更深入地思考。
如果是在一个大家都认同"小政府"的社会里，一个人年轻时候，没有存钱养老；年老了、生病了，无钱，陷入困顿之中，大家会说，这是他自己的问题。那么，是否参保，是否为养老储蓄，就是个人选择。
但中国人是相信"大政府"的，但政府又不会按每个月 1000、2000 元去负担——当然，这里的金额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。但考虑到人的理性水平往往也是不足的，所以政府一定会想办法诱导储蓄：用 100 元的基础养老金补贴，来诱导每个月 500 的储蓄。那么，当这个诱导没有了，无条件地发基础养老金时，为养老存钱的人就会更少，到时候产生的民生问题，就会更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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